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黑夜

關燈
黑夜

自從被雁回訓過,又受秋媽媽勸導,桂子好生思考了其中道理,的確心服口服。她本就聰明機靈,知錯善改,在內在外都收斂了許多。與人交往時桂子也留了個心眼,不再漫無邊際地閑聊,少說話多打聽,她甚至開始套話人家的“出路”。

她生得伶俐可愛,性子討喜,此前早前又留下了“敢說話”的印象,人人都對她無所顧慮,願意多聊幾句。

這幾日四處結交池家用人,桂子有了自己慣用的開場白。“啊呀,昨晚真是好黑,我聽著外頭有聲音,跑出去想看一眼,什麽都看不著,還差點摔一跤。”

人們早就對早早熄燈一事頗有抱怨,接住這個話頭,誰都能往下聊,說說自己做事時遇到的不便,主人又有哪些抱怨。既然把話聊到了這個地步,彼此也無所掩飾,看桂子真誠得很,那就一步步引入到略略談些心事,如此一來二去,總能聊到將來的打算。

陪雁回晚飯時遇到珠兒,桂子按著這個套路走,果然得知了她的抱負。珠兒希望將來能自己開個店鋪,“賣些布匹手工也好”“香料茶葉也罷”,桂子聽了真心為她振奮不已。

她還壓低聲音告訴桂子,“有人想納我當姨娘。”

“誰呀!”桂子驚得叫了出來。

“你幹什麽。”珠兒猛擊桂子的肩膀:“別一驚一乍的,好些人看著呢。再說這又不是什麽荒唐古怪事兒,可不至於。”

和桂子聊天總是能夠放松下來,珠兒不再端著氣派,說著街頭俚俗語言。“很多丫頭做著做著就到了主人床上,尋常事情。你這麽秀氣,陪嫁過去,還怕沒有飛上枝頭的機會?”

“我才不要,你也別答應。”桂子使勁兒搖頭。她對男女和婚姻之事雖不了解,但是自小就看得到,鄉野女孩們未出嫁時人人都放縱快樂,可沒見哪個小媳婦是天天帶笑的。

更不消說那日隨雁回去看了池家的少奶奶,病成那副樣子,又被她婆婆翻來覆去折騰,誰看了能說嫁人好?

“沒呢!誰要啊。”珠兒也用力搖頭,手中的酒杯都隨之搖晃,險些把酒水灑了出來。

這天是小年夜,家中女眷在池姨母房中的暖閣用晚飯,比素日去的飯廳要狹窄一些,蠟燭燈盞卻布置得更多,烘得室內暖洋洋的。飯桌兒也小,使得女眷們彼此座席離得更近,用人們也聚在房裏,在角落另開一席,氣氛熱鬧得很。

池姨母今日心情似乎不錯,對坐在她身邊的紹飛說:“可喜你今日賞臉過來,‘孩子’可好些了?”

紹飛微笑道:“好些了,這幾日天氣暖和,他睡眠也安穩了些。”

“甚好甚好。”池姨母帶著笑,又轉身把珠兒叫到跟前交代了一番。

不一會兒,珠兒捧了個黑漆紅邊的托盤上來,給女孩們人人發了紅絨布縫的小荷包。

雁回接過後先起身向池姨母道謝,池姨母依然笑著頷首,在這滿廳溫暖的燭火映照下,當真是慈愛親切的,令雁回有些恍惚,仿佛之前的難堪都是自己臆想。

再次落座,雁回先不打開小荷包,在手中輕輕捏了捏,應是包的金銀錁子。

家裏過小年時母親也會給雁回四五顆金錁子,不知池姨母出手是什麽規格。

但我是家中獨女,如今有姐姐妹妹一同分了喜氣,倘若這荷包之中比母親給的少一些,當是自然的,切不能多心亂想。即便這囊中數量與姐妹們不同,那也是內外親疏有別,不必在意計較。

雁回先開解好自己。

等坐在左邊的瑕兒打開荷包看過後,雁回也打開了自己的小荷包,果然全是銀錁子。

瑕兒見了雁回的銀錁子,笑著說:“我也是五個,茜姐姐你呢?”

“五個。”茜娘坐在瑕兒左邊,她說話時身子微微探過來些,還舉手比劃了一個“五”,似是必須讓雁回了解清楚。

雁回自然懂了她的意思,“咱們幾個都是同樣”,於是對著茜娘點頭笑笑。

紹飛雖然坐在雁回右邊,但是中間隔了一個空位。也不知布置座位時是何考慮,難道只因六個座位更吉利喜氣?雁回倒是樂得如此,她本就不敢同紹飛離得太近,免得搭話也不是,不言語更不是。

再說紹飛也只是懶然坐著,荷包就放在眼前,始終不去打開,即便再仔細地去瞧,怕是也看不見她手中荷包兒情形。

這次用的炭火似乎與往常不同,毫無煙氣,甚至還有些隱約的松香味。

雁回趁眾人不註意,掀開桌布看了一眼,即使悶在桌下,這炭連火光都比平日燒的要紅亮透徹得多。她心中確定,就是平日用的炭,至少給女孩兒們用的,不大好。

飯菜用得差不多了,上了些甜品點心。

今晚池姨母主張吃年糕,早就吩咐廚房做好了。“既然是小年夜,與你姐兒幾個吃些年糕,多放些紅糖,保管你們愛吃。還嫌不夠甜的,看清楚了,這桌上另備著蜜糖呢。”

瑕兒興奮得笑出聲來。雁回也愛吃糯米食,聽了歡喜得很。

真端到眼前,她便有些為難了。這年糕做得有些偏大,可不能拎起來一口吃下,再說年糕本就很難咬斷,就算做得小些能入口,咀嚼時也得留意著。紅糖融化在其下,非要用筷子夾開年糕,底下的紅糖汁液極容易濺開,若沾到臉上衣裳上,可真是不好看。

其上灑的黃豆粉也容易嗆嗓子,需要謹慎。

雁回想起初到池家那日,在池姨母面前吃點心,這年糕可比那方糕兒更難為人,何況是在更多人面前。

雁回依然先看看茜娘。

茜娘吃相很好看,她先用筷子在年糕上深深劃線,再用勺子切割下來,又覆用筷子夾起年糕塊,在紅糖液中滾一圈,再把黃豆粉沾上。

又照顧著身邊的瑕兒,茜娘小聲問她:“可用我替你分好?”

她這才貌,得招個多好的乘龍快婿呀。雁回看茜娘看得有些出神,心中羨慕又欽佩,有些忘卻了之前的那一絲齟齬。

瑕兒倒是不在乎姿勢儀態,憨笑道:“我可沒那耐心,提起來咬吧。”她用袖兒遮面,雁回坐在她身邊,能看到瑕兒張口咬年糕,又被年糕燙到牙齒的樣子,忍俊不禁。

聽到笑聲,瑕兒轉頭對雁回害羞道:“哎呀,糖汁兒濺到袖子了。”

雁回陪著瑕兒笑,又偷偷觀察紹飛,她面前的年糕果然紋絲未動。

桂子在這晚結識了許多人,不只飯桌上的大小丫鬟,就連庭前竈下的家丁廚娘,珠兒也帶她一一見了。

人們長相身材各異,桂子總是能一眼就記住,就算外形相似之人,聽他們說話聲音也能區分個大概,但是讓她為難的是不知道人們的名字具體是什麽。

用物件兒起名的倒是無妨,之前的荻花玉蘭粟米什麽的,現在的柱子大鵬小陀螺也是聽一遍就能記住。但是像一些稍有地位的家丁,因是男人,故而好好起了學名,桂子是不知其義,只能靠諧音死死記著。

比如賬房先生叫“丁嵩明”,桂子便想著,你就當此人是明亮天光下的松樹,正好他身材高大,頭發也茂密。而車夫叫“於三省”,桂子聽都聽不懂,只能想著,你就權當此人的老婆是“三嬸”,他“與三嬸”是夫妻。

珠兒發覺她抓耳撓腮,問:“你這是怎麽回事?突然就默不作聲了,想什麽呢。”

“我恨自己不識字。”桂子一跺腳。“叫人都難。”

“這有啥呀!我又識得幾個字?你就老丁小於曹師傅的叫,實在不行,當面就是‘您’字兒打發了,與人提起來,就說那人的職業。”珠兒笑道。

桂子眼前一亮。“所言極是,不愧是個好姐姐,我能認識你,真是運氣極好極好。”

許是之前多喝了幾杯美酒,又陶醉於今晚的祥和氣氛,珠兒被哄得開心,又要帶桂子再去些地方“認門”。只恨馬上又到了熄燈時分,姐兒倆只得各自隨著主人回房了。

進屋後雁回也沒當即就寢。

今晚在丫鬟們的飯桌上,桂子和紹飛的丫鬟葦子也聊了好些話,她因此知道了很多紹飛的私事,急著要與雁回說。

原來紹飛娘家頗有實力,本是辛苦求來的姻緣,池家可不敢怠慢於她。

“葦子說她少夫人‘肚子有本事’,進門不久便有喜了,池家更是小心伺候,說池夫人都恨不得親自給她端茶倒水呢。”學著葦子的語氣和句子,桂子努力“繪聲繪色”說道。

她頭胎便產下男孩,自是要更加有底氣,結果不久後池家開始講熄燈規矩,這少夫人也是為此苦惱,剛開始她故意不熄燈,被池夫人叫去房裏,可能是挨了些教訓,據說少夫人大鬧了一場。

雁回正要叫好,又聽桂子說:“但葦子沒和我細說怎麽鬧的,少了好些意思。而且她這少夫人剛與婆家吵鬧罷,娘家生意突然有些波折,立即斷了好些錢財物品供應,撐腰的氣派短缺了不少,也不好再張牙舞爪了。”

又因“孩子”身體不好——此事雁回也都知曉了。“她遇事便也張不開口,葦子提起來也是難受得很。”

新婦在夫家實際上也算半個外人,又受自家事波及,在“他人”屋檐下怕是總有難過之處。

雁回推己及人,想主動過去看望紹飛。“明日你幫我去找葦子,讓她問問少夫人,可否讓我過去坐一坐。”

這使桂子十分高興,她今晚見到葦子就很是喜歡,更別說後來還認真聊了一番,心中已將葦子視作知交好友,恨不得此刻就天亮,好立刻跑去見葦子。

雁回倒是更盼望明日有工夫寫信,想把紹飛的事情也告訴母親。前幾日雖已差桂子送信出了池家西門,雁回已經又有許多話想要說。這種送信,據說也是請過往商人帶去,這幾日怕是已經到了。

母親的回信還不知道何時能來。

第二天一早,桂子匆匆吃了幾口早飯便跑去找葦子說話。

葦子正端著小木盆在紹飛房前小院裏灑水,聽桂子說起雁回的想法,笑著說:“好呀,我去和少夫人請個話兒。她是極隨和的,上次客小姐過來還說呢,也想什麽時候單獨請客小姐再來坐坐。”

怕葦子只是說話客氣,心底裏嫌麻煩,桂子討好地說:“什麽‘客小姐’,只是擡舉她罷了。她來就任她來,你不要上太好的茶。”

葦子終究是溫馴的,她用拂了水的手捂住桂子的嘴。“可別這麽說,小姐終究是小姐,再說,我替少夫人省什麽呢,她高興上什麽茶,就上什麽茶。也輪不到我來決定。”

即使整日勞作不停,她的手指依然很柔軟,又自水中浸泡過,在這樣的觸碰之下,桂子不覺有些臉紅。

回去的路上,桂子想擦拭臉上的水都覺得有些不舍,寧願被風吹得臉頰冰冷。

她心中總回想著葦子的臉,也不是什麽絕色美女,但就是令自己時常想起。她也只比我長兩歲,有一種姐姐般和藹可親的感覺,但又像妹妹一樣令人憐惜。

真想有什麽辦法可以和她朝夕相處……桂子癡癡感慨著。

紹飛似乎的確有心與雁回來往,午後葦子便上門來請。桂子樂得比平時積極許多,幫著秋媽媽打扮雁回,仿佛是片刻都不能等,必須立即出門。

被她這份熱情渲染,雁回路上也是帶著滿臉笑意,不說做個知交,至少指望著能和紹飛多說幾句真心話。

結果到了紹飛房裏,見了禮,這表嫂只是淡淡說一句:“請先用些茶吧。”

“啊,謝過表嫂。”雁回端起茶杯,思緒回到了第一次與池姨母對坐喝茶的時候,這場景果真有些相似。

紹飛並未告訴雁回,你來之前我就聽池家母親提起,知曉你幾斤幾兩,可不必想著與我做個如何的好姐妹。

平日在飯桌上見面,紹飛便覺得雁回太拘謹,身體不好不願勞神是真,但也確實是有些懶得同她說話。

前些天雁回隨茜娘姐妹過來,也是沈默得很。今日上門獨處了,還是這麽一副悶葫蘆樣兒。紹飛心中搖頭,看起來溫順善良的人其實最令她頭疼,我如今病著,還要體恤著你,替你想些話兒來說?

閑聊了幾句,紹飛就說體力不支。“勞煩雁妹妹過來了,你也知道我身子不爽,坐不了太久。”

雁回連忙起身。“表嫂不必客氣,我改日再過來打擾,表嫂好生休養著,如有用著我的地方,盡管找我。”心裏想的是,誰看不出來你是真的不想再應付?

好在雁回本身對紹飛並無太大期望,二人面子上都還過得去,彼此了盡了禮數,她也不讓自己再去多想,何必何苦。

臨走時桂子回頭看看葦子,她已經被少夫人指揮著收拾茶具了。發現她們並沒想著送送“客人”,桂子心中頓時空落落的。

這一日晚飯紹飛又未入席,雁回疑心是在回避自己,又覺得不必在乎。她有些喜愛自己眼下的這份心態,不再整日揣摩他人心思。

回去的路上雁回依然與瑕兒同行,桂子得以悄悄問粟米:“都說昨晚有嬰兒啼哭,你聽見了嗎?”

“你聽到了?”粟米警惕地反問。

“當然啊,但也不甚分明,細細的。我原以為是少夫人房裏孩子,但是他身體那般虛弱,哭都很少哭,即便哭了也不能傳這麽遠吧?”

粟米神秘一笑。“下人們可都覺得是嬰兒魂魄哩。”

“啊?哪裏沒了小孩?”

她們故意放慢腳步,離雁回和瑕兒再遠上幾分。二位小姐卻是有體己話要說,並未在意各自的丫鬟在不住地竊竊私語。

聽雁回說了紹飛比較冷淡,瑕兒仍是甜聲安慰她:“可不必多想,嫂嫂她就是此前康健時候也是如此,對我也沒多幾分感情呢。更別說她如今虛弱得很,你我都看得到,的確是沒力氣多禮,她既能請你過去,已是很客氣了。”

見雁回沒答話,瑕兒又說:“我所言非虛,雁姐姐你想想,自你來我們家中,我又去過嫂嫂房中幾次?可曾單獨見過面?”

“啊……”雁回想了想。

“且等她身體恢覆了再說吧,到時候咱們又同去找她,肯定比現在熱絡多了。”

回到雁回房裏,桂子猶豫再三,直憋到熄燈後,終於忍受不住了。在黑暗中她兩三步便溜進雁回臥室,小聲問:“小姐,你可睡了?”

晚飯時不慎飲多了濃茶,正是全無睡意之時,但為了逗逗桂子,雁回裝作生氣。“怪你,我可是睡不了了。”

“哎呀,對不住,但是我實在有話和你說。”

“什麽話非得現在說?”其實雁回已經開始好奇了,如果是白天,桂子必定能發現她眼中閃著光彩。

“你知道池夫人……她有過一男兩女三個孩子嗎?”

“啊?”黑暗中桂子的聲音仿佛比平時更清脆,甚至有些鋒利,雁回驚得坐了起來。“那他們去哪裏了?”

因實在看不清楚,桂子索性摸到雁回床邊坐下。“就是生下來不久,就沒了。據說都埋在後院裏,這幾天很多人都說聽到嬰兒哭聲,就在傳這個事情哩。”

等不到雁回答話,料到她許是被驚住了,桂子便繼續說:“依我看,不太可能,這些嬰孩就算要回魂,也不是等多年以後在這個時候回吧?再說尋常百姓家也有失了小孩的,如個個都這麽怨懟起來,這人世間豈不是夜夜吵鬧得很?”

雁回依然沒出聲,桂子突然有些害怕,連忙伸手過去摸她。

“唉!”雁回被嚇得叫了起來。“我還在這兒呢,就是,就是不知道說什麽……”

“是啊,感覺是挺難受的吧。”

“我母親不曾和我說過,怕是她也並不知道,池姨母真是受苦了。”雁回語氣悲傷。

桂子也陪著悲傷了起來。“做母親的傷身,那小孩也可慘,我小時候見過別人家埋小孩,大概是生病了沒保住,渾身青的紫的,多可憐。我那時才四五歲,什麽都不知道,但是見了就是害怕——”

突然秋媽媽的聲音傳來。“小姐,我明天隨你去看看池夫人吧。”

“啊呀,原來您也沒睡。”桂子又立即摸回側房,跑去秋媽媽身邊。自上次和秋媽媽推心置腹後,桂子對她多了許多依賴之心,連稱呼都無意中換成了“您”。

“可不是沒睡,但也不算被你吵了吧。”有意緩和室內的悲傷氣氛,秋媽媽輕踢了桂子一腳。“你在這黑屋子裏上躥下跳,真的要變貓嗎?”

“嘻嘻。”桂子笑了笑,摸回了自己床鋪。夜晚畢竟還是寒冷,老穿著單衣在房間裏走動,還真是有些受不住。

次日一早,秋媽媽又提出要去看望池姨母。“雖然過了好些年月早就生分了,如今我也是跟隨小姐,原不應去。但畢竟是眼看著她長大成人,知曉了那些事情,心中的確割舍不下。也不是為同她說什麽,只是望一眼也好。”

雁回滿口答應。“那今早您陪著我過去請安,剛好有理由見上一面。”

路上雁回只說睡意未消,不太想說話。其實是心中陡然有些孤獨,仿佛秋媽媽此番跟去了,就不再完全屬於自己,明知這種想法有些缺乏理由。

這世上哪有完全從屬的人呢?即便你手上攥著他的賣身契,拿捏著他身家性命,如心思不在你身上,也是無用的。

她盡力不去想,母親的慈愛面容浮現眼前,也許只有母親的關愛只屬於自己。雁回知道這世上獨女很少,雖然家中不甚熱鬧,但這心情是獨一份的,即便瑕兒和茜娘比自己家境優渥,都無法體會。

秋媽媽既是母親指派,我就應省去疑心。她隨侍母親三十餘年,若不是這次我家中骨肉分離,她只得受命隨我來了,原是要同我母親相伴一生的,至少,母親的一生。

雁回想起母親的病體,逐漸明白了自己的心思。這種孤獨不是出於懷疑秋媽媽,而是在此時方發覺了秋媽媽的地位。

平日裏習慣了依靠她,如同人每晚睡在被褥上,若哪日突然要去稻草堆上露宿,才會感覺到被褥的存在。

到了池姨母門前,雁回不由得輕輕拉住秋媽媽衣袖,卻又不知說些什麽。

秋媽媽挽住雁回手臂。“進去吧,小姐。”

聽珠兒通報是雁回過來早請安了,池姨母像往常一樣頭也不擡,手中勺子繼續輕攪著白粥,就等著雁回行了禮,隨意寒暄兩句便打發她走。心想,正是我得了清靜,她也不費力氣,沒什麽不體面的。

“請姨母安。”

“夫人金安。”

聽到秋媽媽聲音,池姨母擡起頭,趕緊放下手中的碗,站起身快步走了過來。“您總算過來了。”

雁回端詳她動作神態,臉色欣然,動作利落,看不出是真心假意,可能更像是……真的高興?

池姨母就像全程沒看到雁回,拉著秋媽媽就往飯桌前坐下。又說了一遍:“您總算過來了。”

“我可盼著能多與您見見,剛過來時也不想打攪您休息,後來您也在房裏不太外出,雁回——”總算是想起雁回了,池姨母看她一眼,又對著秋媽媽說:“這孩子也是怕羞,不想老帶著媽媽走動,顯得跟小孩兒似的,叫咱娘兒倆現在才有機會說說話。”

倒成我的不是了。雁回心中失笑。你若真心想見面,隨時差人來請便是,怎麽說得像是我刻意攔著,雖然我自也確實不大樂意……

雁回正要往下想,池姨母擡手招呼珠兒過來。“你送雁回小姐回房歇著吧,我留秋媽媽說說話。”

也不問問我肯不肯?雁回瞪大眼睛看向秋媽媽,池姨母已拉著她的手,要帶她去裏屋。

可是有多少體己話兒,已在自己房裏還要往更私下裏去。

池姨母腳步輕快,仿佛是撒嬌的孩子,和平時冰冷威嚴的形象判若兩人,秋媽媽被她拉著,只得回頭對雁回笑了笑。

表面上平靜慈愛,臉上帶笑,其實秋媽媽內心也有些不安。她並不能未蔔先知或者有讀心之術,如何猜得透池夫人到底安著什麽心思,究竟是真要與故人說話,還是只想在自己這裏打聽雁回的虛實。

跟隨池夫人來到裏間,秋媽媽不斷地告誡自己“少說話”。如被問了些不好說的,就說雁回母女對自己有保留,知之甚少,或者索性裝作老糊塗。

“您是有所不知,那日我見您也跟來了,真是喜不自勝,說實話比見了雁回要親熱得多。只是當著小輩的面不好做得太明顯。”池夫人仍握著秋媽媽的手。

“不敢不敢,雁回小姐也算得上是夫人骨肉,將來是要盡孝的。”

聽得出秋媽媽在提醒什麽,但池夫人並不太認同。“她雖是我親外甥女,畢竟隔著一個外字。再說了,我倒是想把她視如己出,當成親生骨肉疼愛,但這孩子沈默寡言,哪裏親近得起來?”

秋媽媽回握著池夫人的手。“小姐只是初來乍到,生怕失了禮節,未免有些拘謹過頭,事事小心許多。但是夫人和眾姐妹愛顧,她心底裏也是感念不已。老身與您淵源頗深,見了面如見了親人,更別說她與您是真的血脈相連。”

“她確是同我姐姐一個模子裏出來,不僅長得像姐姐少年時,平日也是一樣的心思頗重,總像是在想事情。”

秋媽媽笑道:“二小姐的確喜靜,但她在閨中時,還時常盼著三小姐您帶她走動哩。”

“當真?”池夫人眉飛色舞,仿佛又變成了往昔的天真少女。“二姐從未和我說過。我也時常想喊她出去呢,放紙鳶兒,撲蝴蝶兒,哪個不比呆坐著強。如叫我整日只能坐著讀書寫字繡花兒,怕是眼睛都瞎了。”

絮絮聊著往事,池夫人動情不已,並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語調都變了。還嗔怪道:“父母都疼愛長兄和二姐,全家都圍著他們轉,我這個三妹無人在意,連我的乳母都不甚上心,只有秋媽媽您不時捎帶著看看我。說起來您是二姐乳母,我兒時還嫉妒不已。”

“哎呦喲,何至於此。我自是疼愛你姐妹二人,不拘那些名頭。”秋媽媽替池夫人挽了挽鬢角,用哄小孩的語氣說。“如今你持家有方,兒孫滿堂,如何不叫別人羨慕。”

池夫人皺起眉頭:“就是這家事愁人呢……”

她似乎話裏有話,秋媽媽覺得此時不能多問,只說:“當家是不易做。”

可能也怕自己說太多,池夫人仍握著秋媽媽的手,卻是站起來送客。“我先放您回去,不然雁回要見怪了。”

“不必不必,您留步。”知道是口頭客氣,秋媽媽欠身告退。

回去路上她一直在想,如果連這份念舊都是做戲,那三小姐真是有點本事。我看她像是真的在家中孤獨,見了熟悉之人便有些想依靠,我倒不必對雁回小姐說太多,不叫她左思右想。

雁回正在書齋寫字,見秋媽媽回來,盡量裝作淡然地說:“您回來了。”

她早已寬慰過自己:不可多心更不可將心思寫在臉上,秋媽媽是母親讓給你的好助手和保護者,不會被他人搶去,你若太緊張了,當讓她不自在,做什麽都要避忌著你不成?

“是,池夫人與我說了些往事,不覺就坐了好些時候。”秋媽媽主動答道。

又看雁回仍坐著,手中持筆卻又不寫字,分明是有些想法。興許還是有些怨念,故意不上前來說話。她這些心思倒是瞞不過人,可比池夫人好猜測多了。

秋媽媽又再多說幾句:“我看她是極懷念往昔的,說了好些同你母親的事情,她們做女兒時與你們真是並無不同。她畢竟是你親姨母,說想同你再親近些,只怕你不愛多言語,都是自家人,今後你見了她,也可不必太拘謹了。”

“那可不敢。”雁回酸酸地說。

果真是不高興了,秋媽媽正想哄哄她,又怕多說無益,反叫雁回猜測自己心虛。

正巧此時廚房的人送來午飯,可是解了圍。

秋媽媽連忙收下食盒,再向雁回報一聲:“飯菜到了。我去叫桂子回來。”

午後雁回果然已把上午的不快忘卻,見她態度如常,秋媽媽便也當作無事發生,晚飯仍由桂子陪著雁回去。

飯桌上池姨母果真親切了幾分,不僅與雁回多談幾句,講話時語氣也柔和許多。

沒想到秋媽媽面子如此大,她去見過一次,池姨母就能有如此變化,也可見池姨母畢竟還是仁愛尊老之人,心中有長幼之序,雁回不免對池姨母又高看了幾分。

回房後不多時便熄燈了,雁回今晚心緒松快,正想高枕無憂時,似乎真的聽到了啼哭聲,只是這聲音細若游絲,怎麽靜心去聽都聽不真切。

“啊!聽到了吧!”桂子又在黑暗中跳到雁回床前。

“是有些,但說是啼哭聲吧,也不太像……”說完,雁回探出手摸到桂子的手臂,輕輕掐了她一把。“你這個毛病真得改改,不要老是沖到我面前。怪嚇人。”

“嘿嘿,也就黑暗裏敢逗逗你。”

“哼,白天也不見你多守規矩。”

“我現在還不夠規矩?”一邊假裝鬥嘴,一邊摸去窗戶邊上,桂子想聽得更清楚些。

聲音還是很微弱,她索性打開窗戶,見到今夜月光明朗,室外被照得黑白分明。桂子轉頭問雁回:“要不我們出去看看吧?外頭清楚得很。”

其實回頭看到的也是室內的一片黑暗,並不知道雁回是不是還在床鋪上。

桂子無奈地搖搖頭,這每晚黑漆漆的日子,什麽時候能完事兒呢?

其實心中也閃過循聲查看的念頭,但是如被撞見自己在院子裏游蕩,可如何解釋啊……

正猶豫時,雁回想起秋媽媽說過的話和晚飯時池姨母的態度,也許今晚真可以大膽試試?若被姨母知道了,應不至於真把我怎麽樣。

如被撞見了,便說是起夜迷路了嘛。要說何至於迷路,那不還是因為平時太守規矩很少起夜,今晚屬實無奈,有什麽說不過去的?我看很是有理有據。

經過一番自我勸說,雁回借著窗外月光,依稀能看到桂子在窗前的影子,便朝她小聲問:“那……走吧?”

權當是兩人開玩笑,秋媽媽只是聽著,結果她們真的窸窸窣窣開始換衣服,不免擔心地問:“當真要去?”

“那當然,說走就走,我可不信有什麽小孩子的鬼怪。”怕夜晚寒冷,桂子在棉襖上面又套一件棉襖,很費力才穿上去,使她這句話都說得咬牙切齒。

雁回還不習慣自己穿衣,慢吞吞地摸索著,還抽空伸手去掐桂子。“萬一是大孩子的鬼怪呢?”

“討厭,你什麽時候得了這個壞習慣,老掐我,是不是偷偷報仇。”桂子跳了起來。

“抱歉抱歉,我從此不掐了。”

“哼。”嘴上嗔怪著,桂子已經穿好了衣服,又往雁回的方向摸去。她回憶著平時秋媽媽的方法,開始在黑暗中幫雁回盡快多加幾件衣衫。

“秋媽媽,您不必等我們,先睡下吧。”雁回交代一句,正要瀟灑出門,突然踏不出腳步。

“怎麽?”桂子輕輕推她。看她還是有些猶豫,桂子抓住雁回的手:“你真是……我拉著你,總不怕了吧?”

“我不是怕。”雁回正要犟嘴,被桂子拉著一腳踏入月光之中,不禁發出一聲:“唔……”

“啊!我知道了,這是你頭一次做這種事吧。”桂子笑道:“也該試試了,天天被關在屋裏,你可看看晚上外頭到底什麽光景。”

受她的話語觸動,雁回轉頭四下看去,果然和白天大不相同。

沒幾日就是除夕,但因夜空晴朗無雲,今夜雖只見一絲月亮,依然把天下照得明晰可見。泥土和樹葉是黑色的,鋪了磚石的路面被映照成白色,房屋像伏在大地上的巨獸,的確像桂子說的那樣,一切清楚得很。

庭中樹木被月光照射,投下如織物花紋般的影子,常青樹的影子如海浪,落葉樹的影子如網絡。

的確是第一次“夜游”,雁回感覺新鮮不已,她深吸一口氣,清涼的冬夜氣息伴著泥土的味道一同沁入胸懷。

拉著手站在月光中,四下安靜,甚至有些過於安靜,雁回問桂子:“現在聽不到那聲音究竟在何處,太靜了,你說點話?”

“我又不是鸚鵡,你讓我說我就說?”桂子嫌道,但還是問雁回:“你想聽什麽?

“嗯……我想想。”雁回發覺此時是個談心的好機會。“你已見過我母親了,也知道我沒了父親,那你得說說你家裏人,方才公平。”

“這有什麽好說的,他們都把我賣了,還能算我家裏人?”

說起此事,桂子又生氣了。“你肯定想不到其中滋味,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。”

“唉……確實不好。”雁回捏緊桂子的手。“但你如今也有家了,我和秋媽媽就是你的家人,可不需他們了。”

“多謝你,看來我當時是選對了。”

“選什麽?”雁回疑問。

桂子轉頭認真對她說:“我也不是立即就被賣掉,他們倒好,還讓我自己決定呢,問我是嫁人還是賣去做丫鬟。我知道我不願嫁人。當然,誰也沒想到做丫鬟這麽憋屈。”

“哪裏憋屈了!”雁回不同意。“我待你極好,你心裏沒數?”

“好好好,有有有。”桂子也反過來捏了捏雁回的手。“怎麽我還得費力哄你了。”

雁回想了想,對桂子說:“雖然沒問過秋媽媽可不可以說,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。你就先自己心裏清楚吧,暫且別叫她知道了。”

“什麽?”月光把桂子本就明亮的眼睛照得更閃爍,她盯著雁回。

“離家之前,我母親給了秋媽媽一些田地和錢財,倒也沒有瞞我,只是沒對我細說,我也沒過問,心知這是應該的。既是給她的辛苦錢,盼她能好生照顧我,也是感念她在我母親身邊這麽些年,贈予她養老傍身。”

第一次與雁回說如此認真的事情,桂子也嚴肅了起來。“當是如此。我看得到你母親很敬重她。”

“嗯,待我出閣了,能掌管自家事務,那時你也大了,我便也給你分些田地錢財,雖然不多,肯定盡量保你能借此自力更生,維持下去。我只求你屆時也能照顧好秋媽媽,她是我和我母親的恩人,對你也是疼愛有加。如她不願意繼續留在別人家中,我肯定不放心她孤老一人。”

她自也是我的恩人……桂子心想。

還想說些莊重有禮的話,但是沒能說出口,桂子再次痛恨自己沒讀過書,只好在這一片寂靜之中,對著雁回鄭重點了點頭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